章三〇何难决
朱雀大街上,新辟的东阳公主府阔门高匾,门前一对汉白玉精雕大狮子,何等威武。
但更招致私议的,却是这府邸的名号。
古来得尚主者,多有雄凤朝于雌凰。皇帝五女,唯有婉仪自出阁之日起处处从夫,远赴凤阳,深居侯府,当真是下嫁的彻头彻尾。偏偏,她又是唯一的嫡女。
然而,当此时,白弈高迁要职,正是平步青云的风光,公主却忽然开府立户,实在令人大是费解。
一时,揣测者有之,打探者有之,朝野清流、李氏旧忠多有感叹:白氏如今权盛,几堪遮天,但到底还晓得君臣尊卑之道,不至跋扈嚣狂。
于此,白氏两父子自是愈发低调克己、谨言慎行。树大招风,物极必反,荣宠过盛,终至祸端,此时不将那嫡亲的好公主祭出台前,却又更待何时?
只是那天骄地贵的公主婉仪,走在这挂于自己名下的大好府苑,看那亭台楼阁的堂堂楚楚,看那碧波鱼池的粼粼滟滟,便仿佛看一个凄凉笑话。
“娘子,起风了,回阁子里避着罢。”身后小婢捧来狐裘。
她随意披了,只觉得寒风依旧灌得满袍满袖,彻骨。但她却不愿回去。不远处回廊九曲,依稀可闻人声,俊拔人影一晃而过,是她的郎君领着供职大内的阿叔往揽山堂去。她静静地望着,竟凝神屏息,直至望不见了,才呼出一口气来,轻缓问道:“咱们家的小贵主,近日可有信儿来?”
诸侍婢闻之呆愣,须臾显出惊惧之色来,面面相觑。
见此情景,婉仪由不得挑眉。“都怕什么,说呀。”她拢了拢狐裘,转身往阁中去。
“娘子恕罪,婢子们不知,并未曾听大将军说起。”侍婢们各个垂头,应得细声细语。
“你们不知。”婉仪闻之不禁哂笑,“连我都听着了,吴王殿下每日都要往庆慈殿走动,小世子都住进麟文阁去了!当真是好奴婢呵,该聋时聋,该哑时哑啊!”她语声含讥,正走至案前,忽然扬手将案上茶果尽数掀翻在地。她转回身来,冷道:“说,你们可看见什么、听见什么了?”
“娘子息怒!”她一向温良自持,鲜少显出如此喜怒无常的乖戾,偶尔发作起来,一众小婢早已唬得面无人色,匍匐一地:“奴婢们是聋的、哑的,还是瞎的。奴婢们什么也没有瞧见,什么也不曾听见。”
婉仪俯视众婢,惨然自嘲,忽而,却有泪夺眶滚落。
舍得,舍得,有舍才有得。然而,舍何其痛?他,她,他们,他们当真舍得么?莫非原来竟独自己一人,不能舍,不能得?
她忙抬手拭泪,傲然强压了眼眶湿涨。面靥溶化,蹭在葱管儿玉指上,金黄淡抹,夕阳亦潸然。“宁子,将昨日拟出那份上元节的礼单,及府上的诸筹办,拿去给大将军看了。现在就去。”她背过身去,不叫婢女们瞧见她落泪妆残的模样,“出露、青飞、未央,伺候我沐浴梳妆。”
揽山堂上,白崇俭盘膝坐榻之上,正把玩方才从院中折回的一枝梅。他像个孩童一般将花枝举起,对着光,看那粉嫩花瓣被映得晶莹剔透,不禁莞尔。
“崇俭。”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惹得白弈皱眉,低声唤他还神,“我方才说的,你可都记得了?”
“记得。”白崇俭这才忙搁下花枝,笑道,“堂兄怪我不该耍得魏王与那宋二冲突。”
“我不是怪你。”白弈一叹,“只是宋二郎为人睚眦必报,若此时他对付起魏王来,于势不利。太后存心废立,要于此劫中寻个能掣肘吴王的变数,也就只有魏王了。如无必要,莫再兴起波澜才是。”
白崇俭一双眸子灼灼闪亮。“可堂兄是否想过,那宋二若做了这等出头椽子,太后与至尊便不会一心对付咱们了。”他如是道,“宋老贼与阿伯争斗这些年,哪里就会真心与咱们结盟?只怕待到扶起了东边儿就要反咬的。倒不如先下手为强。”
“但咱们现在必须与宋氏结盟。”白弈无奈轻叹。联合宋氏,力保东宫,保得便是他日后图谋之大举。既与之联盟,又不得不防,这是一场明面上齐心协力,暗地里各植党羽的角逐,但真正的杀伐之巅,却并非太后或吴王发难时,而是在那之后,从太子李晗一掌大宝的那一刻开始。
“可太后如今,正是在杀堂兄的龙珠呢!”白崇俭托腮笑道,“堂兄可听说了?吴王近来与堂妹走得好近。若此一招得手,难道咱们要帮外人折了自己的妹夫,再让那外人来咬死咱们自己么?”
此言甫出,白弈眸色顿沉,静着未有应声。
白崇俭却从坐榻上跳起来,转瞬已蹦至眼前。“还是说,堂兄本就是有意就计,早已留足后招了?”他凑上近前来,几乎匍在白弈案上,一脸天真好奇模样,眼底隐隐闪烁的,却是别样精光。
好个形容俊美的夜叉童子!竟将这张面孔也使来这里。
白弈静盯着崇俭双眼,一言不发。
白崇俭见状,忙缩回自己案榻,端端正正地坐了,便像个最听话懂事的老实孩子。但他忽然开口道:“堂兄见过魏王妃么?”
白弈眉峰轻动,一时揣摩不定此言用意。
白崇俭却又笑起来:“堂兄觉着,魏王妃与堂妹,哪一个更美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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