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二九残垣倾
蔺姜到底绞尽脑汁溜回宫中。墨鸾已在钟秉烛精心调理下大好了,太后也放心让她出苑子里走动。蔺姜便像个活了的雪娃娃一般,从银树霜花后面钻出来。
他瘦了,但一双眼睛还是那么亮。他抓住墨鸾双肩,激动得连连叫唤,半晌才急出句完整的话来。“吓死我了,他们都说你不行了,阿婆又不让我见你,我……”他说着,忽然红了眼。
墨鸾又惊又忧,呆呆立在原地。她从不知道,那机灵俊朗少年,也会露出这般眼看要哭出来的表情。她心中一酸,不忍拉住他笑哄:“我这不是好好的么,还胖了一圈呢。”
蔺姜吸了吸鼻子,又盯着她半晌,才笑起来。“你每日午时,太阳最暖的时候,到两仪殿东北边走走,我能看见你。”他哀哀的低声央求。
墨鸾回望着他,心疼得,竟不知该如何拒绝。
但她终究还是没能应他。
是夜,太后忽然传她,将她领入一骑小车障,一路出了宫。
“你就不想知道你母亲的事么。”太后靠着车中置下的小暖炉,炉火将她的脸映作微红。她叹:“让你父亲告诉你罢。”
墨鸾惊得浑身一颤,下意识瑟缩。她让她去问阿爷。原来……阿爷是真的……落在她手中……
冬夜如墨,一抹月光白,雪花儿纷纷。
她从车上下来,一眼便瞧见,静郊疏影斑驳下,那白玉雕砌的墓碑,还有,立在碑前的男人。
他微佝着背,任由雪花落得满身,发丝竟已夹满银白。
父亲。那是父亲。明明方及不惑的父亲,却已显出如斯老态。
喉头滚烫,数度张口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,早已潸然。
但父亲却发现了她。
他猛回身,眸色颤抖,向前跨了一大步,忽然又尴尬地停下来。他似乎非常局促,踟蹰良久,才轻唤一声:“丫头,是你么?”
丫头。丫头。他还是这样唤她。同年幼时,如出一辙。
只刹那,墨鸾心尖上一颤,终于哭出声来。
温暖而粗糙的大手裹着软软的衣袖终于抚上脸颊,有些笨拙。但父亲却一直沉默,沉默地替她拭泪,沉默地看她落泪不绝。良久良久,他长叹:“太后赐下此陵寝,又肯让小民再见着这丫头好生生的,小民已无憾了。”
神都城外,夜风萧瑟,太后一袭深黑狐裘,裙裾微动,依旧高傲。“太后。小民。”她冷冷道:“当年你带走阿宓时可不是这样说话的。你不是好恃才傲物的硬骨头么?”
姬雍惨然苦笑:“太后又何必拿近二十年前的轻狂意气奚落小民。”
“轻狂意气?”太后哂笑,笑着笑着却忽然沉敛,眼中陡然寒光迸裂:“你的轻狂意气为何要阿宓替你付出代价?”她忽然一把将墨鸾拉近身前,“你敢不敢亲口告诉这孩子当年那些旧事?你应承过她的母亲什么?你可有兑现过半点承诺?”
猝不及防,墨鸾一个踉跄,只听见心底哀鸣。太后那只手好似铁钳,掐得她骨头也在生生作痛。她哀哀地望着父亲。如今的她,早已不不想揭开那些年烟代远的往昔,她只想结束,这锥心刻骨的刺痛。
但父亲却一句话也未说,他只是叹息,闭目,眼角竟已湿润。
“你不敢说么。”太后哼道,“那我替你说。”她转脸看着我,眼中竟泛起红光。她一字字冷道:“阿鸾,你听好了。这个男人,当年不过是个潦倒生徒,自认才高八斗便什么也不放在眼里,连省试也敢误考,被乱棒轰出,恰巧被你阿娘瞧见,好心帮他,他却又在殿试时胡闹犯上,辱骂天子,被投下大狱。你阿娘怜惜他还算有些才气,将他从狱中保出来,留在府上做门客。不想这混帐东西却花言巧语诱骗你阿娘,你那胡涂阿娘鬼迷心窍上了他的当,竟然抛夫弃子也要跟他走。结果呢?你阿娘跟着他过得是什么日子?”她说的咬牙切齿,恨意满溢。
墨鸾只觉得脑子里翁得一片空白,下意识捂住双耳。她的阿婆,竟这样描述她的爷娘,一个是混帐东西,一个是鬼迷心窍,名不正言不顺,好似在说一个恨不能洗刷干净的肮脏污点……双眼朦胧,她看见太后深重的恨,好似要生吞了她般,眼中全是血丝。
呵,难怪。难怪阿婆纵然什么都知道,却还能那般平静地赐她一把刀,叫她乖乖地,做个殉葬品。阿婆大概,从未期待她的降临,甚至,更希望她从不曾存在过罢……既然如此,不如让她自生自灭好了,又何必千方百计让钟御医救她回来,莫非,便只是为了在她刚触及一丝幻想中的温暖时,忽然再刺她一刀么?何其残忍。
她浑身冰冷,凄惨和着泪一起洒落。
但她却听见父亲的笑声。
父亲竟扬眉笑了。“近二十载,世事变迁,人人皆非,想不到太后却还留在原地。”他的眸光陡然精盛起来,似有火光激烈腾起,“不错,当年我自视甚高,以为天下没什么是我办不到的。事实证明,那只是我幼稚的不可一世。我并不回避我的失败与无能,没能照顾好阿宓让她吃了太多的苦我更是难迟其咎百身何赎,但你却……你没有资格自说自话地否定我们的爱情。”他缓步走上前去,轻抚那刻下亡妻名姓的玉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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