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笼在她身上的目光越来越温软,蓦然回顾,他变了这么多,杀伐赏黜、进退回旋,人前人后对谁都留三分提防,一言一语都唯恐泄露半分真心,当年那个千金买笑、银篦击节的五陵公子再也没有了……什么都变了,不变的,仿佛只有她。依旧是刻在他心底的玉颜如梦,一颦春山愁,一笑秋水滟——那梦里,有他的春风白马、年少风流,也有他的山穷水尽、痛彻心扉……那些永生难忘的情恋痴嗔都在不知不觉间化入了骨血,没有她,就没有此时此地的他。
见了她,他忽然就卸下了一身甲胄。
从湖面抚过的风轻柔得像他的眼波,他走在她身边,深深吸了口气,心底涌起一股不同寻常的快活:“你在明月夜订位子,是想吃什么?我叫他们备了条鲥鱼,待会儿用笋烧了。”
顾婉凝抿了抿唇,柔柔一笑:“该说的话我都说了,你忙,我就不耽搁你了。”
霍仲祺一怔,下意识地接了一句:“我没事。”却见顾婉凝螓首轻垂,浓密的羽睫遮去了闪亮的眸光:“你不用跟我客气了,我知道你这些日子事情多,攸宁到皬山去玩儿,都说三五天见不到你一面。”
霍仲祺听着,已然明白了她言外之意,点头笑道:“他八点钟就睡了,哪儿能看见我回来?”
战捷和白瑞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,虽然听不清他们两人说些什么,却眼见得霍仲祺谈笑间尽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倜傥。想起前些日子侍从室的人闲话,说起总长当年是江宁首屈一指的风流子弟,他只是不信,眼下这光景倒有那么几分意思;又想起前日他送了花回去,霍仲祺细细问了他在皬山的情形,唇边始终一缕笑意温存……莫非那些影影绰绰的传闻也不尽是虚言?
念头一转,旧年毕业典礼时校长亲自训话授剑的情景不期然闪了出来,那样清华峻烈的凛然风度,真真是只堪仰望,他望着霍仲祺的侧影,琢磨了一阵,忽然觉得总长大人有些可怜。
霍仲祺送罢顾婉凝上车,在夕阳的余晖里静静站了一阵,回头吩咐战捷:“接夫人去明月夜——再叫人到顺祥斋去买一份马蹄糕。”
除了致娆的贴身丫头碧缕,里里外外的婢仆都被打发开了,谢夫人按了按眉心,鲜甜香醇的祁红呷在口中也品不出好滋味:“说来说去,还是先前他去听了两回戏,这回往皬山送了盆花…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,怎么就至于闹成这样?”
谢致娆绷紧了面孔,一腔酸热在眼眶里打了个转,谢夫人见状,给对面谢致娆的堂嫂递了个眼色:“你们小夫妻的事儿,我也劝不明白,让你嫂子帮你出出主意吧。”说罢,又拉着致娆的手轻轻拍了拍,“明天就回去吧,你就是不顾着仲祺,也要顾着孩子。”有些话,做长辈的不好开口,她本想着陈安琪和致娆年岁相仿,或者能劝说一二,可谢致轩一听就摇了头,安琪是个直性子,又和顾婉凝要好,说起这些事,说不定还没劝就吵起来了,谢夫人只好把他堂哥谢致远的夫人贝欣怡叫了来。
“我不回去。”谢致娆咬着牙低声道。谢夫人叹着气慢慢走出去,贝欣怡顺势坐到了她身边,笑吟吟地觑着她:“我听了半天也没闹明白,你这到底是跟谁生气呢?还是那个戏子的事?不过是他多去听了两回戏,又没真的弄回来。”她一面说,一面用果签戳了颗盐津李子递给致娆,“你就酸成这样?”说着,自己也挑起一颗含了,揶揄道:“不是嫂子替他说话,你去年弄的那一出,人人都‘佩服’你把总长大人挟制得连戏都不敢听——可这是好话吗?”
谢致娆颊边一红:“我不是跟一个戏子置气,你知道……”话到嘴边,又咽了。
去年文廟街有个冒红的清唱小旦,不知怎的入了霍仲祺的眼,饶是他公务冗繁,两个月里头往文廟街去了三回,回回都只听她一折《思凡》。事情落在谢致娆耳里,她不吵不闹,却是去文廟街包了那小戏班的场,一折《思凡》叫那小旦唱了五遍……霍仲祺知道了也没说什么,却是此后再不去听戏了。于是,人人都道小霍夫人有手段,早年霍仲祺是何等的风流脾性,如今竟对夫人这样服帖。
“你以为他真的不上心?上个月那小戏子嫁人,他一份贺礼送了这个数。”谢致娆沉着脸色比了个手势。
贝欣怡却不以为意:“人家因为你把嗓子唱倒了,他要是不管,那像什么话?你这么扫他的脸,他一句话都没有,你还要他怎么样?”
谢致娆去搓磨那戏子原是一时心障,没想到那女孩子年纪小,当场就倒了嗓子,她想起来也觉得事情做得不妥,可嘴上却不肯服软:“他为什么去听戏,他自己心里知道。”
“那也是过去的事了,你怎么又翻出来说呢?”贝欣怡声音低了低,“就是他跟……也是陈年旧事了。过去的事,既不能改,也抹不掉,他就算心里存着个影儿,终归是个断没指望的镜花水月。你要是较这个劲,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。”
“陈年旧事?”致娆揪着沙发靠垫上的流苏,嘴唇抿去了一半:“四哥一走,他就巴巴地养了花给人送去,我问起来,他手下那班人,一个个都说不知道,要是真的没什么,他们何必糊弄我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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