左右把拓本呈上,连陶周风也凑上去看了看。
卜一范道:“这是王右军的行书体,世人多习之,未有什么稀罕。”
陶周风却皱了眉:“是有些怪了,他怎么能写出这笔字来?”猛然抬头,“难道……”
兰珏轻叹道:“陶大人看出来了,此生的字摹的是王右军的兰亭书,但怪的是,摹的并非欧阳询、虞世南、褚遂良或冯承素之本。”
据传,昔日唐太宗使宰相萧翼骗得了《兰亭集序》,爱不释手,命朝中的书法大家们临了摹本,还刻在石上,赐发给皇亲重臣和天下学宫。
褚遂良、欧阳询、虞世南、冯承素、诸葛贞的摹本最为出名。
《兰亭集序》的真本相传做了唐太宗的陪葬,那些摹本与石刻亦在战乱中渐渐失传,流传到今世的,只有褚、虞、冯、欧阳的摹本。
张屏道:“兰大人的这番提点,让学生想到了多年之前本朝发生的一件事,相信诸位大人定然亦很熟悉。”
陶周风半张开嘴:“难道,难道……”愕然坐回椅子上。
张屏缓缓颔首。
二十多年前,本朝曾经出过一桩令人唏嘘的奇事。
庆州的一个小县东阾建庙挖土,从地下挖出了一只石匣,县里以为这是件古物,上交州府。
当时任庆州知府的,就是陈子觞的祖父陈文定。
石匣送到州府时,陈文定的好友,翰林院学士周公遂回乡省亲,路过庆州,正在陈府做客,他精通古玩,鉴别此匣后,断定可能是唐物。
陈文定请了工匠打开石匣,匣中没有金银珠宝,黄缎衬里,只躺着一卷帛书。书上写的,赫然是《兰亭集序》,但看字体和落款,又非褚、虞、冯、欧阳摹本。
周公遂反复推敲验看,推测这卷帛书极有可能是已失传的诸葛贞摹本。
修庙的那处所在,原本是唐时的一处学宫,大概是唐末战乱时,学宫的人为了躲避兵祸,把摹本封在石匣内,藏在地下。
历时许多年后,才重见天日。
陈文定和周公遂立刻上书禀报朝廷。
先帝得知后大喜,命令周公遂即刻带着帛书回京城。
周公遂离开庆州,乘船返回京城,就在当天晚上,在江上遇到了水匪,全家老少与船上仆役船工近三十余人,几乎全部葬身江内。
船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。
这件案子震动朝野,刑部奉旨彻查,一个多月之后破了案,作案的凶犯是江边一带的流寇,匪首名叫牛霸,据他供认,他见周公遂是个“钦差官老爷”,船上箱笼众多,就起了歹意,杀了人,取了金银珠宝之后,就放火烧了船。
查抄他匪窝,果然只见金银等物,没有诸葛贞《兰亭集序》摹本的踪影。
可能这本摹本已葬身火海,从此失传。
牛霸及一干匪寇全部被处以极刑,陈文定也引咎辞官。
窦方是周公遂的门生。张屏得到皇帝的许可,翻阅了以往的档案,发现窦方当时曾上书朝廷,力陈此案仍有疑点,怀疑牛霸是受人指使,并非单纯为了劫财,但当时他刚中科举不久,还只是一名小吏,人微言轻,又没有证据,此案还是在牛霸等人被斩之后,就结案了。
吕仲和面如死灰,已停止了挣扎,他的头发在方才挣扎时散开,露出了半秃的头顶。
头皮上疤痕斑驳,依稀是烧伤的痕迹。
陶周风颤巍巍道:“你,就是周家那个活下来的孩子中谦?”
二十多年前,陶周风也在翰林院任职,与周公遂是同僚,那件惨案令他颇为悲痛,他记得,那件惨祸中,只有周公遂最小的儿子中谦幸免。
周中谦当时才两三岁,被养娘抱着跳到河里,头还被着了火的圆木砸中,居然漂到了岸上,离奇地捡了一条命。
陶周风与几个同僚凑了些钱,给这孩子还有周公遂的老父亲送去,却被周老太爷婉拒。
周老太爷道:“吾儿冤不得申,死不瞑目,要这钱有何用?”
吕仲和眼中流下的泪里混了血,纵横在脸上。
张屏不忍看他,接着道:“学生在查旧档时,发现在结案后,马洪和马廉兄弟突然地出现在了西北甘凉县的户籍薄上。学生亲自前去盘查,发现,马洪和马廉是被窦大人秘密迁了户籍,寄养在西北甘凉县的一户穷人家,为窦大人办理此事的几位官员名单已记录,诸位大人可以随时传话问询。而马洪和马廉,其实是水匪牛霸的儿子。”
卜一范不由怔了怔:“窦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陶周风叹息道:“窦大人胸襟广阔,连弑师凶犯的子女都肯悉心照料,实为世人之典范啊。”
邓绪冷冷道:“本寺猜想,窦方如此做,是想从这两个小儿身上找到指使牛霸的真凶的下落吧。”
牛霸的儿子们仍活在世上,或许会握有什么秘密,真凶或许会不放心,就此露出马脚。
对于当时无法查到真相的窦方来说,这一点点的线索,也好过什么都没有。
张屏道:“窦大人当时怎么想已不得而知,但学生在马洪和马廉甘凉县的家里,还找到了一些书信,是窦大人的笔迹,证明窦大人一直在关照着这两兄弟,使得他们即使家境贫困,也能够读书。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,都把窦大人当成了最敬重的叔父。窦大人与他们联系时所用身份是思贤书局的主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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