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周风一夜没睡好。
他梦见自己结了案,判了张屏斩立决,张屏变成了一只鬼,浑身血淋淋地盯着他,幽幽地说:“我冤枉……”
陶周风一个激灵坐起身,一身潮汗,窗外他夫人养到半大的小公鸡喔喔地吊嗓子,天还未亮,约莫已是快上朝的时辰。
陶周风的夫人翻了个身,道:“老爷,你还是去跟皇上说,把这个什么刑部尚书给辞了吧。你一辈子连鬼故事都不敢听,哪是干这个的料,俸禄不多拿一文,天天做噩梦,胡子梢都吓白了。翰林院多好,秦夫人跟我讲,她家老头子天天闲得不得了。”
陶周风一言不发地下了床,踱到门边,拉开门,一片黑茫茫。
到了司部衙门,陶周风依然心绪不宁,他思来想去,觉得这个张屏的确有可能是冤枉的,一个马上就要参加科试的试子,放弃大好前程,去杀一个戏班老板,这不是读书人的作为。
他翻开卷宗,又看着所有证据都明明白白地指向张屏。
陶周风叹气,忧愁,踱步。
晌午,陶周风亲自去牢房探望张屏,张屏正坐在墙角吃饭,他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小心地放回碗里,才站起身行礼。陶周风在心中想,这的确是个好后生。
陶周风蔼声道:“这牢中,是苦了些。你在这里,不心慌,不怨恨本部堂么?”
张屏道:“学生不是凶手,相信一定会得到一个公道。”
陶周风更和蔼地道:“王侍郎对本部堂说,他觉得你并非谋害金礼发的凶手,但王侍郎找你询问其他疑点时,你为何顶撞了他?你帮王侍郎找到其他人的可疑之处,岂非更有希望脱罪?”
张屏垂下眼皮:“王侍郎怀疑之处并无可疑,学生不能把它说成可疑。”
陶周风捻了捻胡须:“你为何断定并无可疑?”
牢中昏暗,狱卒举着火把照明,张屏站在摇曳的火光中,目光神态,和陶周风梦里的那只冤鬼一模一样:“如果大人相信,学生能找到证据和证人。”
金李氏也做了一夜噩梦,她梦见表妹璃娘站在床前,喊她:“姐姐……湘婉姐姐……”
金李氏心神不宁,坐卧难安。
刑部派人告诉她,凶手的刀刃上可能有毒,或是金礼发掉进粪坑中秽气入体太深,伤势十分凶险,但金礼发开口说了几句话,是凶案的关键,刑部会全力救治他,已调来了不少名医,并张贴出榜文,悬赏征召能治好金礼发的大夫。
金李氏恳请去见相公一面,没被允许。
她一整天就像被油煎一样,小学徒们在院中吊嗓,听得她心烦意乱,摸了针线坐在窗边,一个晃神,竟似回到了多年以前,她怀着老大,坐在窗下绣肚兜儿,璃娘推开门朝她笑:“姐姐。”
璃娘那些时日和平日里不大一样,别人没留意,她却看得出来。
肤色比以往娇嫩,像擦了胭脂一样,红润润的,平时没精打采,病怏怏的,此时却老爱咬着嘴唇笑,眼角弯着,眼神有些飘,不知想着什么。
她拧着璃娘的手道:“你这死妮子,该不会背着你爹妈找了小相好的吧。”
璃娘的双目水波荡漾,问:“湘婉姐姐,你信不信有神仙?”
她道:“信,信有个白胡子的老神仙,早把你手上拴了根线,另一端连着个潘安般的公子哥儿。”
璃娘垂头笑了:“姐姐,你记不记得,小时候,咱们一道救的那只黄鼠狼?”
她想了一想,依稀是有这么回事儿,小时候,家里后院有只黄鼠狼偷鸡,被夹子夹了一条后腿,一颠一颠地从她和璃娘眼前跑过。
她们听大人讲过,黄鼠狼放屁臭不可闻,所以后退三步,眼睁睁地看它钻过狗洞跑了。
她愣了一愣,道:“难道那黄鼠狼成了精,来缠你了?”
璃娘绞着手绢不说话,她一把抓住璃娘的手:“好妹妹,你可别吓我,黄鼠狼可是个腌臜东西,那些鬼呀怪呀的碰不得,女孩子家,千万不能上当。”
璃娘扑哧笑了:“姐姐,我晓得。但他才不会害我,他是仙,我都看不见他的脸,他身上的香气只有天上才有。我们这些凡人在他眼里才是又臭又腌臜哩。”
门咚咚地响了,金李氏手一颤,针扎到了手,她扯过一块布头裹住手指,两三个刑部公差进了屋内。
“金李氏,尚书大人要开堂再审此案,跟我们走一趟吧。”
二审开堂,与一审时的阵仗差不多,只是陶尚书身边站的人换成了一个穿绛红侍郎官服的官儿。
金李氏认得此人,他是当朝王太师的长子王砚,她听小五说,班子在礼部兰侍郎家唱戏时,这位王侍郎在场,将李七、晴舒和香荷三人叫去问话了。
金李氏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,堂下只有她一个跪着,张屏与陈筹均不在。陶尚书清了清喉咙,道:“本案今日再审,是因查出了一些与案情相关的关键线索。金李氏,本部堂问你,你说你听到你相公金礼发的呼声,方才去了茅厕,可有人证?”
金李氏愣怔了片刻,颤声道:“大人,难道你怀疑民妇谋害我相公?冤枉啊大人!民妇与相公夫妻二十年一向和睦,为何要谋害他,请大人明察!凶手明明是那个张屏!”
陶大人道:“现在凶器尚未找到,张屏虽可疑,并无实际证据。本部堂办过几件案子,凶手往往就是第一个在现场的人,你并没有人证,亦不能排除嫌疑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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